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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一)

 

        秋后赵俊良进了两次城。

        第一次是专程去探望叔叔病情的,顺便捎回了上次装茵陈的八个麻袋。叔叔已经好多了,赵俊良见到他时,他在操场跑步。婶婶的精神状态也比以前强,少了忧虑之色,多了些充满希望的笑容。赵俊良放下背篓陪着叔叔说话,叔叔感慨地说,病的时间太长了,多亏了那些茵陈和学校同仁的关怀,现在感觉是越来越精神;看情形春节前一定能好。过年时他要到农村去向老人赔罪,求得老人的原谅。顺便在农村多呆几天,全家过一个团圆欢乐的春节。说到最后,他郑重地对赵俊良说,他还要登门去感谢马碎牛——当然也包括那个自称是金钱虎的马跑泉第五员大将;赵俊良只是不好意思地笑。

        他第二次进城是和爷爷一块去的,他们是要买一辆二手的自行车。

        叔叔生病的秘密一直没有泄露,奶奶再也不提他了。每个月的五块钱都是赵俊良进城专程去拿回来的,每次回来后他都要精心编造一个看似毫无破绽的新的谎言用以解释叔叔不能亲自回家看望她老人家的原因。让赵俊良担心的是,奶奶虽然不提叔叔,却常常一个人暗自落泪,俊良从叔叔那里拿回来的钱,奶奶也是非到万不得已也是绝不花掉一分的。

        昨天晚上爷爷对奶奶说:“俊良都十三四了,咱们离城也远,我看就用家里积攒的钱给孩子买个旧自行车吧?”没想到奶奶答应的格外爽快,她说:“是得有个自行车。不能每个月都让俊良走路进城。我看这样吧,把家里这六十块钱都拿上,明天一早你就和俊良进城,买了车子后在城里转转,把想看的人该看的人都看看,天黑前能回来就行。”

        俊良和爷爷面面相觑,奶奶的话让他们担心。

        叔叔已经基本痊愈,他的两个孩子依然呆在姥姥家。婶子的精神状态更好了,她满脸喜悦地把赵俊良和爷爷迎进门,放下手里的事匆忙就去了蔬菜门市部。叔叔有些歉疚地对爷爷说:“爹,我让你老人家担心了,不过您老人家能看得出来,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我能好的这么快多亏了俊良那几麻袋茵陈,整整吃了八个多月!我娘好吗?我把她老人家瞒得好苦!元旦放假我就可以回去看她老人家了,到时候我再对她老人家说实话,求得她谅解。”

        爷爷叹了口气,说:“也许她早都知道了。”叔叔就看了俊良一眼,俊良急忙说:“不是我告诉奶奶的。”叔叔笑道:“我猜也不会是你那个结拜大哥马碎牛。”

        得知他们的来意后叔叔十分高兴,说是农村离城太远了,见个面确实不方便。吃过饭后,三个人拉着家常去了北大街的寄卖行。

        寄卖行里一位头发花白年近五十的工作人员接待了他们。这位老同志操着一口天津味的普通话自我介绍说姓王,干寄卖这一行已经二十多年了。当他听说是要买一辆能骑的自行车时,连忙答应:“有,有。这里存着七、八辆旧自行车呢。我帮孩子挑。”说完就从里间一辆辆地往出推,每推出一辆都有一番令人心动的说词。

        “‘永久’结实‘飞鸽’利,‘白山’骑着蛮着气。”赵俊良说。

        “看得出来,小同志也懂车子!”那位王姓老人慈祥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赵俊良忙说:“我不懂。只是听别人这么讲。”

        “那好,咱就在‘飞鸽’和‘永久’里挑。”说着话利索地把一辆八成新的‘飞鸽’推到了赵俊良面前。他支起后撑子,一手扶着车把,左脚猛踩了一下脚蹬子,当车轮向前飞转的时候他又逆方向倒起了链条。一时间整个寄卖行里都是自行车链条欢快的声音。

        “喜欢吗?”叔叔问。

        赵俊良却仰起头问那个殷切地盯着他看的老同志:“多少钱?”

        “不贵,明码标价:八十六元。”

        “不要!”赵俊良斩钉截铁地说:“看六十块钱以下的车子。”

        那老同志指着旁边两辆自行车说:“这两辆是六十块钱以下的车子,一辆车带快磨平了,花盘也磨尖了,骑的时候会掉链子,卖五十五元。另一辆车梁拥了,再也经不起碰撞。可要是在平地上骑,还是没问题。这辆便宜,四十一块。”

        赵俊良刚要张口,叔叔拦住了他。叔叔对那个老同志说:“这两辆我们都不要。我们就要刚才那辆‘飞鸽’。”赵俊良顿时急了,连连摆手:“不要,不要。那辆太贵了!我看干脆不买了,以后再说。”

        叔叔仍是不同意,他还是坚持买那辆八十六元的“飞鸽”。爷爷坐不住了,从专供顾客歇息的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前两步,指着另外两辆问道:“这两辆怎么样?”那老同志如梦方醒,拍着额头说:“这两辆也不错。这辆绿色的‘永久’七十二,那辆黑色的‘飞鸽’七十整。”爷爷说:“买那辆‘永久’。”俊良急了:“爷爷,我们的钱------”叔叔打断他说:“不要争了,俊良;按爷爷说的办。钱,我带着呢,差的那十二块我添上。就这么定了。”

        寄卖行的老同志忙把那辆“永久”推到了门口,他找来一块抹布,一边唰唰地擦着,一边说:“这辆车子真的很不错,这是前年实行高价车政策时第一批出厂的产品,当时一辆要一百五十块呢。今年经济情况好了一些,车子也就便宜了,这二手车呢,就更便宜。”说完话,那辆车子已经被他擦的锃亮。

        赵俊良不再说什么,爷爷和叔叔付过钱后,他笨拙地把自行车推出了寄卖行。刚进校门,就迫不及待地到操场上去练习骑自行车了。爷爷和叔叔在院子里坐着一边喝茶一边说话。

        当秃子夸张地告诉马碎牛,赵俊良买了一辆“新藏藏”的永久牌自行车时,马碎牛并没有耐心听他说完,眨眼就从秃子面前消失了。

        马碎牛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上了沟道。

        他只是见过自行车,在他心目中,能骑上自行车的人起码也是个公社干部。他觉得那些人存心显货:敞着怀,展露着里边印有红字的雪白背心,车子骑的飞快,有意让自己的外衣飘向后边。遇到行人,那铃铛老远就按的当啷啷响,到了跟前还要哗哗地倒着链子。自行车的神奇和骑车人的神气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也让他无比羡慕,他太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神气活现地骑在一辆自行车上了。

        冲上沟道拐弯时,他与一头筋疲力尽收工下坡的老驴撞了个满怀,直把那头老驴撞的收不住蹄子,连退几步后一屁股碰到了半坡的土墙上。

        马碎牛像一股旋风,猛烈推开了赵俊良家虚掩着的窑门,风挟着尘土登时弥漫开来。他收住脚后睁着眼睛问赵俊良:“咱的车子呢?”不等赵俊良回答,两眼一扫,看见了停靠在窑洞里边的自行车,二话不说,推上就向外走。他眼睛只在车子上,顾不上和赵俊良的爷爷奶奶打招呼,只是临出门说了一句:“俊良,发啥瓷呢!赶紧,到北场上给我教骑自行车。”话音刚落,人已经推着车子歪歪扭扭冲出窑门了。

        奶奶嗔怪说:“这孩子,来去一阵风,把人魂都能吓掉!”

        爷爷自言自语:“这个车子一多半已经不属于我们了。”说完就苦笑。

        赵俊良绷着脸懊悔买自行车这件事。

        “千算万算,漏算了马碎牛!”这车子到了马碎牛手里就好像一条蚯蚓到了公鸡的嘴里,爪子踩着一头,用嘴在中间啄成两半。区别仅仅在于假如这只公鸡已经吃饱了,那么断成两截的蚯蚓也许有一截还能逃生,躲起来休养生息,继续繁衍后代。但落入马碎牛手里的自行车却只会是一堆废铁,而且很快,就像公鸡吞下的另外那半截蚯蚓。

        赵俊良觉得心头压着一块铁,越压越沉。他不是一个小气的人,他也不是心疼自行车。买车子就是让人骑的。他只是太在意买车子的那七十二块钱了。他十分清楚那些钱对于大病未愈的叔叔意味着什么,那是白糖、是健康、是一个儿子对父母的一片孝心。那里面也有爷爷艰难采药、精心炮制的心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教会马碎牛骑自行车的人却很可能就是自己!

    爷爷看着他语重心长地说:“俊良,你叔叔的身体恢复的这么好,多亏了碎牛呢!春天的茵陈、野芥菜,夏天的葡萄根和黄花菜根还有秋天的萝卜缨子、桑葚,这些------”赵俊良 如梦方醒,他并没有等爷爷说完立刻就跑了出去。

    “这辆车子送给马碎牛都是应该的。”赵俊良心里的障碍忽然间烟消云散,他急忙跑到北场,放眼看去,马碎牛已经不需要自己这个老师了。就像他意外地学会游泳一样,马碎牛已经神速地掌握了骑自行车的基本要领;这让赵俊良不得不佩服他掌握技巧性本领的能力。马碎牛骑在车子上,飞快地绕着麦场转圈圈。他无师自通地演习着一种只有他自己才能掌握的上车技术:推着车子飞快地向前跑,当车速达到一定程度时,只见马碎牛一个起跳,两脚腾空,一屁股就坐在了车座上。那自行车前后两只车胎就是一瘪,车身也痛苦地下沉,速度也明显一缓。马碎牛威风凛凛地坐在上面,两只脚却狼狈而盲目地寻找着脚蹬子。一旦两脚踏实,屁股就左右扭动,下恨劲猛蹬,神采飞扬地沿着北场重新转起了大圈。

    天渐渐黑了下来,马碎牛兴致依然很高。他顺时针转了逆时针转,转完了大圈就转八字,一刻不停,越转越快。看到赵俊良索然无味地站在旁边,假惺惺地说:“你也练两下。”赵俊良笑着摇头,马碎牛高兴极了,说:“俊良,你回吧,我不需要你这个老师了。今儿黑我要骑到半夜,明天早上再给你推回去。”

    赵俊良微微一笑,转身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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