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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辑 载将烟雨过西湖

    在湖畔,找一处有石桌、石椅的廊檐下坐了,可以是一个人,也可以是两个人,与茶楼掌柜的招呼了,便会有着中式小衫的茶艺小姐款步而来。曲径上枯叶花瓣撒了一地,踩去“吱吱”作响,枝繁叶茂的樟树在风中从容地摇曳,长发细腰的茶艺小姐托着茶盘柳样地穿过迥廊,飘到眼前,疑是廊下的镂空格窗里走下来一个宋朝的女子。细瞧了,端的是明眸皓齿的江南姑娘,将盖碗茶朝桌上搁了,掀了盖,拎起茶壶,壶嘴对准茶碗,手腕往前一倾,就有水流如注,茶叶已在碗里跳起来,舞起来,绿色的叶儿如袍,在水中缓缓地舒展。正待看个究竟,姑娘已将碗盖放回原处,纤纤玉手在眼前一闪,只闻一声“请慢用”,抬头看时,姑娘已拎着茶壶,循原路而回了。

    端起茶碗,茶香缕缕,左手端碗,右手持盖,轻啜一口,满口含香,这是西湖水泡的龙井茶,只有在湖畔,在柳丝狂舞,绿草萋迷的迥廊里,才找得到的可以静心静脑的好地方。好茶好水好景色,再把心掏出来浸入湖中,若有雨,山也迷朦水也迷朦,湖边阵阵绿雾,人也朦胧,梦一样的飘渺。这一刻,心在水里自由地游荡,雨丝漫天,洗得空气清爽了,树叶儿干净了,檐下的女子有心事了。

    说下雨,就真的下了。春天的西湖总是这样的恼煞人,我却笑看雨中的游人双手捂头,叫着,骂着,往浓荫下跑,朝屋檐下躲。也有浪漫的,相携着一路走来,雨水冲洗着脸上的笑容,却怎么也冲不掉一脸的灿烂。再去看湖面,撒满了涟漪、漩涡,数也数不清,圆圆的,好象刚才提壶的女子脸上的酒涡,抹也抹不去,是不是有美女无数在湖中笑?惹恼了岸上的女子,不然,她的眉怎么就弯了起来?

    当年苏东坡酒后上了望湖楼,下着雨,醉熏熏地,就留下了百读不厌的诗篇。诗中有“白雨跳珠乱入船。望湖楼下水如天。”雨如珍珠,蹦跳着跃进了小船,划船的船娘笑得弯下了腰。苏东坡挥毫的时侯,两旁笔墨侍候的必定是美丽的女子,宋朝的女子望穿秋水,看不看得见湖里的草鱼快乐地游来游去?

    雨从檐上往下流,织成的帘子把我与湖面隔在了两边,我的心在湖里,我的双眼盯着雨帘,于是,我看到了雨帘是竖琴上的弦,宋朝女子的纤手在一千年前拨动了琴弦,我的耳边响起清越的丝竹,这是飘过了千年的音乐,依然好听,琴声里的柳枝绿了,桃花红了,女子的幔幕香车上路了。一路行去,如蝶翩翩,杨柳叶子,李花瓣儿落满了车顶,帘儿掀起,露出一张如画姿容,远看若生花白玉,近视如含笑芙蓉,整个儿沉鱼落雁,怎么看也看不够的红粉佳人。看呆了的行人忽见美人开颜一笑,吟出一诗,“燕引莺招柳夹途,章台直接到西湖。春花秋月如相访,家住西泠妾姓苏。”原来是色貌绝伦的钱塘苏小小。

    香车行至白堤,忽见一英俊少年骑青骢马从断桥方向缓缓而来,山光水色之间,一个郎才,一个女貌,为后人留下了一见钟情,不恋富贵觅真情,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民间传奇。可憾好景不长,阮郁父命难违,被在京做官的父亲催归。这一去就杳如黄鹤,再也没有回到小小的身边。小小终日凝望冷冷秋雨,望得山上的枫叶也红了,望得湖边的树叶也黄了,望得小小的双眼也酸了。秋暮了,小小去石屋山中的烟霞岩畔,偶遇在破寺中苦读的穷书生鲍仁,小小同情鲍仁的勤奋与艰辛,慷慨解囊,赠银百两,助其上京赶考。不久,苏小小因病而逝,这一年苏小小还只有十九岁,正是花季。小小红颜一去不回,已听不到应试登第,任滑州刺史,专程来向小小道谢的鲍仁扶棺痛哭、悲号。鲍仁依据小小“生在西泠,死在西泠,埋骨西泠,不负一生好山水”的遗言,将小小葬于西泠桥畔。我们现在看到的“慕才亭”和白色大理石墓碑是后人在不同的朝代修建的,亭上的楹联和墓碑上的碑文也是后人陆续题写,镌刻上去的。我记不清碑文了,但还记得亭子两边的石柱上镌刻的楹联,“千载芳名留古迹,六朝韵事著西泠。”“湖山此地曾埋玉,风月其人可铸金。”我更记住了苏小小为表达与阮郁的爱慕之情而口吟的《同心歌》,“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这首诗是小小的真情流露,也是小小横溢才气的体现。

    西泠桥畔人流不息,如此山水陪伴一位妓家女子,何故?我想这与苏小小对个体生命高度重视的思想不无关系。小小色艺双全,可谓当世无双,十多岁时,钱塘一带的富家公子,科甲乡绅或欲谋为歌妓,或欲娶为侍妾。这些在别的妓家女子求之不得的事,小小却一一辞去。小小认为,豪华非耐久之物,富贵无一定之情,侯门一入深似海,入身易,出头难,与其在侯门做一个随行逐队之姬妾,还不如在妓馆中弄艳冶之心,遂风流之愿,做一个出类拔萃的红粉佳人。撇开苏小小的身世,她的观念至今仍然有它的可取之处。

    雨丝依旧若琴弦,是谁在小小墓前歌吟?“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是李贺。这样凄艳的诗词,我还能在古典的书籍中找到很多,此刻,我独坐湖畔听雨,从前的故事穿云破雾,在我眼前的湖面上溅起数不清的水花,这些古典的花朵,在竖琴的奏鸣中缓缓开放。

    茶凉了,我转过头去,沏茶的女子双手托腮,伏在柜台上望着湖上的水花,她看到了谁?她背后茶壶里的水是不是也凉了?

    雨越下越大了,湖面上已看不见圆圆的涟漪,从廊檐垂下的雨线变成急速的水柱,冲在地上发出“哗哗”的声音。天色惭惭黯淡下来,茶座的小姐撑着一把伞从曲径蜿蜒而来,告诉我她们要下班了,她要把茶具收回去了。我问公园也要关门吗?小姐说不会,你可以一直坐下去,等雨停为止。堤上的灯渐次亮起,在雨中,一盏,又一盏,一直伸向浓荫的深处。雨声在我的耳边响成一片,急管繁弦,架子鼓般,弥漫了整个湖区。茶馆已经打烊,撑伞的女子已经回家,只有红灯笼亮了,在风中慢慢地摇曳。我坐在石桌旁,已经没有了盖碗茶,断桥上的许仙和白娘子在电视和舞台上轻歌曼舞。西泠桥畔的凉亭和墓碑在雨中无言而歌,歌唱的是西湖的雨。千年的往事成为一座亭子,一块墓碑。成为一座美丽的桥。成为手中一杯渐凉的茶,一阵风中的雨。

    夜静雨止,我离开迥廊,循着一地灯光踏上回家的路。夜色遮住了一切,只有灯光,在岸上,在水中。蓦然,我想起,我把心遗忘在湖里了。低头看时,已不知“踏过樱花第几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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