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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辑 多少诗人歌颂过新疆?

    我之所以说自己诗的故乡是西域,而不说新疆,在于西域无论从空间上还是时间上,都比新疆有更大的范围、更丰富的外延。西域是新疆的古称(意即中国西部的疆域),公元前1世纪已经流行,《汉书·西域传》卷首即云:“西域以孝武时始通。”此后直至《明史》,正史中皆以西域之名立传。这个古色古香的地名,是汉代给起的,经历唐宋元明清一路叫下来,直到18世纪中叶才出现“新疆”这个称谓——本身就富有历史感,甚至可以兼而作为新疆及其周边地区的某种时间概念。同样,作为一个地理概念,西域泛指玉门关、阳关以西的广大地区,广义的西域指古代中亚,狭义的西域指历史上的新疆。也有人觉得古丝绸之路的西段,包括新疆以及甘肃、宁夏、青海的部分地区,都可宽泛地叫作西域。我和我的诗,是从广义上来理解西域的,理解西域的历史与地理。它的涵义甚至更为广博,还包括人文,譬如文学、艺术、民族、风俗……一个学者,可以根据自己的学科,从诸如考古学、人种学之类的某一个角度单独楔入“西域”这个概念。诗人则不同了,必须面对多元化的“西域”——使其构成多元化的世界的一个缩影。新疆诗人沈苇认为“西域”一词已成为一种象征、一个隐喻:“人们至今仍以西域来指称新疆,更多地带有一种书面色彩,一种对异域的梦想,以及触抚历史、追忆时光的情怀。在这个地球上,你恐怕难以找出第二个像西域这样多元文明共存的区域。这里曾使用过的语言文字多达数十种。由于丝绸之路这一伟大的纽带,它成为中国、印度、波斯和希腊四大文明独一无二的融合区……”

    正如有一千个观众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个诗人眼中的西域也是不同的,每个诗人笔下的西域,也各有各的风格。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有多少篇目与西域相关啊(轮到明清校旱,位列“四大名著”的《西游记》,还以玄装西行取经为线索,勾画出神话的西域)。且说唐朝,李白的出生地碎叶城位于中亚,又以“明月出天山”一句报答了自己的故乡(他本身就是出自天山的明月——诗歌史上的),杜甫也留下《兵车行》以及《前出塞》、《后出塞》,边塞诗尤其成为《全唐诗》中一道亮丽风景,边塞诗派中的诸多重量级人物,譬如岑参、高适、王昌龄……皆是因西域而成名。王之焕写过“春风不度玉门关”,卢纶写过《塞下曲六首》(内有“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以及“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连仙风道骨的王维都写过“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到了宋朝,豪放派仍酷爱边塞诗,范仲淹说“塞下秋来风景异”,苏东坡要“西北望,射天狼”,岳飞“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陆游“心在天山,身老沧州”,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西域已进入中国诗歌史,给历代诗人都提供过钙质与血性。同样,古今边塞诗也给西域增添了文学上的光环。注定了的,存在着一个“诗的西域”。诸多的文本构成传统。即使像我这样长期居住在内地的诗人,偶尔,也会梦想写几首“西域的诗”。

    中国的新诗里也有西域的影子。艾青曾“流放”新疆,石河子有艾青纪念馆。当代文学史提到的诗人闻捷,以歌颂新疆而出名,出有诗集《天山情歌》。上世纪八十年代,周涛、杨牧、章德益在新疆祭起“新边塞诗”大旗。热潮扩展到大西北乃至整个西部,出现了西部诗,及其代表人物昌耀。昌耀肯定了“西部诗”作为在新时期诗坛曾与“朦胧诗”双峰并峙的诗歌潮流,认为“西部”不只是一种文学主题,更是一种文学气质、文学风格:“西部对于当代诗人的意义是煅炉与开刃的硎石。是心灵在祭坛前的净化……西部其所以是诗的宝库,或许在于西部是这样的听任人尽情倾吐衷肠的土地吧!”现在,除了新疆,昌耀生前居留的青海,以及甘肃、宁夏,都日渐成为“诗歌大省”,涌现出越来越多的诗人。西藏也同样越来越受到诗神关注……从西域扩大到西北直至西部,一种诗风在不断延伸着影响的范围。或许,“西域”、“西北”、“西部”,本身就是最适宜诗歌生长的土壤?我简直要产生这样的迷信了。恐怕跟它保留着较多的原生态(自然与文化)有关吧?我若想写西域,就要面对由古至今博大且庞杂的诗歌传统,继承当然是一方面,其实同样重要的,是如何背叛这一传统!否则,我如何写出真正属于自己的西域诗呢?传统太容易对一个人的写作造成惯性了。我必须克服惰性,来抗衡惯性。

    古边塞诗里的山有哪些?天山,昆仑山,喀喇昆仑山,金山(阿尔泰山),南山,祁连山、阴山,焉支山(也叫胭脂山),贺兰山,陇山,杭爱山,六盘山……每一座山上不仅有千年的积雪,更积淀着无数的诗篇。其中天山几乎已成为西域的象征。我到新疆,看见天山,比第一次看见泰山时还要感到震撼。因为它的寂寞,它的难以攀登,它的荒凉(寸草不生),它头顶白发一样的冰雪。只有西藏、青海、新疆的山才配得上称为“白发三千丈”。泰山是圣,天山是神。朝觐泰山,只会追怀孔子、杜甫以及秦始皇之流的帝王将相。膜拜天山,我热血沸腾,首先梦见超凡脱俗的谪仙李白,还有一系列汉唐以来的边塞诗人,甚至还会想到武侠(譬如一部叫《七剑下天山》的武侠校旱),猜测金庸、梁羽生、古龙他们是否踏访过天山?武侠本身就是平民的神话,太适合演绎在天山这样神秘、遥远的地点。诗与侠在精神上不无相通之处,大侠客都有诗人气质,大诗人(譬如李白)身上也不乏侠骨、侠气、侠客情怀。如果说泰山属于儒家、武当山属于道家、五台山属于佛家,天山则是属于诗家的,当然,也属于侠客。我要为天山多写几首好诗。我不是剑侠,我是诗侠——以诗来搏击,以文字的闪电来点击读者的穴位,“杀人”不眨眼,“杀人”不见血,“稳、准、狠”,百步穿杨……在诗的国度开疆拓土,难道不是一个诗人应该怀有的理想?没有理想,又怎么算得上诗人?

    我要骑一匹已绝种的马:汗血马,去当代的地图上没有标明的地方:西域,见一个浑身沾满花粉的人:香妃。请她教我如何与蝴蝶打交道,如何酿蜜,或如何炮制一味比中药还要管用的香水——那是她皮肤表面渗透出的汗滴。闻一闻我就变得年轻了。在西域,吸风饮露就可以活下去,看来我快要成仙了。我想成为诗仙,美人,你是否可以助我一臂之力?我的宝马在流血,我的妃子在流汗,两种香气混杂在一起,比鸡尾酒更容易醉人。我能怎么办呢,默默地流泪。我的泪是从蘸水钢笔的笔尖一点点流出的,流淌在纸上。西域夜空不绝的流星,是我挥泪如雨。但愿我的诗句会像节日的焰火般照亮你们。照亮你们就等于照亮自己。

    我从来没想过选择新疆作为自己诗的故乡,新疆对于我属于远方,甚至是远方的远方。2005年10月,我第一次到新疆,就这么选择了——如果允许我选择的话。我甚至不认为这是自己选择的结果,应该说,是命运安排的吧?当时中坤集团邀请“中国诗歌万里行”、“诗刊社青春诗会”、“帕米尔诗歌之旅”三支团队,供赴新疆采风,近百位中外诗人结伴同行,以浩浩荡荡的车队,从乌鲁木齐出发,走过库尔勒、轮台、库车、阿克苏、阿图什、喀什、塔什库尔干……我参加的是“中国诗歌万里行”,有祁人、娜夜、赵丽华、北塔、李自国、雁西、周占林,张况等十几位成员。我不知道别人怎样,自己确实感受到强烈的震撼。毕竟是第一次来(就像展开和新疆的初恋)。但这第一次,就使我意识到:以后每次来都会这样,都会像触电了一样。如果我以前对伊甸园或乌托邦有过什么想像,那就是新疆这样的。按道理讲我也算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如梦如幻地兴奋成这样,可是从来没有过的。第一次,我居然产生了离开日常生活的首都北京,留住在旅游地点的念头,哪怕把户口迁过来都愿意。别提国内的任何省份了,就是美、英、法,也不至于使我“单相思”成这样啊。只能是新疆了!理智了一点之后,我把臆想中的计划暂且修改为:待到退休(还要等二十年呀,好漫长),就在喀什买一套别墅,彻底地搬到新疆来住。不过这辈子的回忆录恐怕写不成了,哪有时间回头看呀,在新疆——我新的故乡,有那么多新的诗需要我去写。往前看还看不完、看不够呢。

    我来到一群陌生人中间,唱歌,跳舞、喝奶茶,逐渐变得熟悉。我尽情地表现自己,说过去的经历,为了不让他们觉得我也陌生。他们认识我的过程,比我认识这么一群人,要快一些。认识了之后,我才发现:他们在我眼中,不知不觉地,变成了另一群人……这跟找到自己失散的亲人,属于类似的过程。我怀着特殊的感情,接受了他们的方言、服饰、宗教信仰、饮食习惯乃至吹拉弹唱的乐器,并且下意识地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是一个诗人,可以有更多的家、更多的亲属。在多民族的新疆,我如鱼得水,相信自己的生命来自于不同的根——开出混血的花朵。一支歌曲唱道:“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我们这个古老的国度里,诗人,该算作第五十七个民族?当然,诗人无疑是少数,属于少数民族,但他们有着祖传的血统,和独特的性格。甚至他们所使用的语言,都被称作诗的语言。他们说话,既好懂又难懂——属于精神上的方言。他们坚强地活着,并且相互友爱,为了避免这种秘密的语言的失传。所有民族都不懂的语言,诗人却懂。这要么是他们创造的,要么是为他们创造的。是属于诗人们的小语种。他们彼此用翻译就能交流。他们是少数民族中的少数民族……2005年10月,诗歌万里行采风团来到喀什,当地的维吾尔族、柯尔克孜族、塔吉克族、回族诗人们举办了一次欢迎会。维吾尔族的一位男诗人和一位女诗人分别朗诵了自己的诗,我从未学过维吾尔语,却一下子就听懂了他们的诗——仅仅凭着对那语音、那声调、那表情的辨识。我听出了他们想表达的心情。几乎无需询问就可以认定:他们与我,共同拥有一个精神上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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